古籍

卷二十七 体性

夫情动而言形,理发而文见,盖沿隐以至显,因内而符外者也。然才有庸俊,气有刚柔,学有浅深,习有雅郑,并情性所铄,陶染所凝,是以笔区云谲,文苑波诡者矣。故辞理庸俊,莫能翻其才;风趣刚柔,宁或改其气;事义浅深,未闻乖其学;体式雅郑,鲜有反其习:各师成心,其异如面。
人的感情如果激动了,就形成为语言,道理如果要表达,便会在文章中有所体现。这是把隐藏在心中的情和理发表为明显的语言文字,表里应该是一致的。不过人的才华有平凡和杰出之分,气质有刚强和柔弱之别,学识有浅薄及湛深之异,习惯有雅正跟邪僻之差。这些都是由人的情性所决定,并受后天的熏陶而成;这就造成创作领域内千变万化,奇谲如天上流云,诡秘似海上波涛。那么,在写作上,文辞和道理的平凡或杰出,总是同作者的才华相一致的;作品的教育作用和趣味的刚健或柔弱,难道会和作者的气质有差别?所述事情和意义的浅显或湛深,也不会和作者的学识相反;所形成的风格的雅正或邪僻,很少和作者的习惯不同。各人按照自己本性来写作,作品的风格就像人的面貌一样彼此互异。

若总其归涂,则数穷八体:一曰典雅,二曰远奥,三曰精约,四曰显附,五曰繁缛,六曰壮丽,七曰新奇,八曰轻靡。典雅者,熔式经诰,方轨儒门者也;远奥者,馥采典文,经理玄宗者也;精约者,核字省句,剖析毫厘者也;显附者,辞直义畅,切理厌心者也;繁缛者,博喻酿采,炜烨枝派者也;壮丽者,高论宏裁,卓烁异采者也;新奇者,摈古竞今,危侧趣诡者也;轻靡者,浮文弱植,缥缈附俗者也。故雅与奇反,奥与显殊,繁与约舛,壮与轻乖,文辞根叶,苑囿其中矣。
归根结底,主要可以分为八种风格:第一种是典雅,第二种是远奥,第三种是精约,第四种是显附,第五种是繁缛,第六种是壮丽,第七种是新奇,第八种是轻靡。典雅,就是根据经书而学习,走与儒家相同的路。远奥,也就是文采比较含蓄却有一定的规则,说理主要以道家学说为主。精约,就是词句精简,分析得当。显附,就是文辞比较直白,意义畅达,切合情理,让人满意。繁缛,就是寓意深远,文采出众,善于铺陈。壮丽,就是讨论高超,论断宏伟,文采鲜明而突出。新奇,也就是舍古趋新,以诡奇怪异为重点。轻靡,就是辞藻华丽,内容空洞无力,文章轻浮不实而庸俗。这八种风格中,典雅与新奇正好相反,远奥与显附有所差别,繁缛与精约是不同的,壮丽与轻靡是有差异的。文章的各种风格,都逃不出这个范围。

若夫八体屡迁,功以学成,才力居中,肇自血气;气以实志,志以定言,吐纳英华,莫非情性。是以贾生俊发,故文洁而体清;长卿傲诞,故理侈而辞溢;子云沈寂,故志隐而味深;子政简易,故趣昭而事博;孟坚雅懿,故裁密而思靡;平子淹通,故虑周而藻密;仲宣躁锐,故颖出而才果;公干气褊,故言壮而情骇;嗣宗俶傥,故响逸而调远;叔夜俊侠,故兴高而采烈;安仁轻敏,故锋发而韵流;士衡矜重,故情繁而辞隐。触类以推,表里必符,岂非自然之恒资,才气之大略哉!
至于这八种风格常常变迁,只有靠学问才能成功掌握,作者的才华,是先天气质带来的。培养气质可以让人的情志得到充实,情志能够决定文章的语言;谈吐吸纳精华,无不来自于人的情性。因此,贾谊性格豪爽,文章简约而风格清新;司马相如性格狂放,因此常使用夸张的修辞且华丽的辞藻;扬雄的性格沉静,因此作品含蓄婉转意义深远;刘向的性格坦率,因此文章志趣明显并且使用的范例广博;班固的性格雅正温和,因此在论断时十分精密且文思谨慎;张衡的性格旷达深沉,因此考虑周到且文采细密;王粲的性子急才华锐利,因此作品锋芒显露而才学果断;刘桢的性格狭隘急遽,因此文辞很有力道并且令人惊讶;阮籍的性格洒脱不羁,因此风格超逸而情调悠远;嵇康性格仗义豪爽,因此作品情志高超文辞犀利;潘岳性格轻浮且敏感,因此文辞外露而音韵流畅;陆机性格庄重,因此温情丰富且词意含蓄。由此可见,外在的文风与内在的性格是浑然一体的。这不就是作者天生的资质与才气对作品风格产生影响的大致情况吗?

夫才由天资,学慎始习,斫梓染丝,功在初化,器成采定,难可翻移。故童子雕琢,必先雅制,沿根讨叶,思转自圆。八体虽殊,会通合数,得其环中,则辐辏相成。故宜摹体以定习,因性以练才,文之司南,用此道也。
作者的才华虽有一定的天赋,但学习则一开始就要慎重;好比制木器或染丝绸,要在开始时就决定功效;若等到器具制成,颜色染定,那就不易再改变了。因此,少年学习写作时,应先从雅正的作品开始;从根本来寻究枝叶,思路便易圆转。上述八种风格虽然不同,但只要能融会贯通,就可合乎法则;正如车轮有了轴心,辐条自然能聚合起来。所以应该学习正确的风格来培养自己的习惯,根据自己的性格来培养写作的才华。所谓创作的指南针,就是指的这条道路。

赞曰∶
总结:

才性异区,文体繁诡。辞为肌肤,志实骨髓。
由于作者的才华和性格有区别,因而作品的风格也是多种多样的。但文辞只是次要的枝叶,而作者的情志才是主要的骨干。

雅丽黼黻,淫巧朱紫。习亦凝真,功沿渐靡。
正如古代礼服上的花纹是雍正而华丽的,过分追求奇巧就会使杂色搅乱正色。在写作上,作者的才华和气质是可以培养的,不过需要长期地观摩浸染才见功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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